埋在狐裘里的黑发青年咬紧了牙关,正要再说点什么冷酷的话,突然感觉覆住双目的手,传来浅而轻的力度&ash;&ash;
像是有人贴近,蹭了一下。
随后温热的吐息,洒在他的额上。
双目猛然睁大。
这样近的距离,他能清楚感知到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震荡。
“从前沈卿说信朕,现在看来,一个字也当不得真。”
沈清和此刻心中有一万种纷飞的思绪,他即刻掰开细枝末节,选定了最主要的部分。将昭桓帝停留在他面上的手扒拉下,“陛下从前也说过,属意我对抗门阀。”
萧元政失笑:“朕什么时候说过。”
沈清和抬手,露出了掌心一枚白玉扳指,“和政殿初见时,陛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?”
萧元政哑然,“有没有人同你说过,不要随意揣测君心?”
“臣实在愚笨,陛下若不让我揣测,那就明明白白告诉我。”他将自己的濡湿的发尾从君王另一只手中抽出。“不要言不由衷,不要难言之隐,我想知道。”
萧元政沉默了。
身为人君,他的任何诏令政策,只要下发,就能叫不知凡几的臣民抛头颅洒热血去执行,他早已习惯独自将棋路布好。无需向谁解释,或者说,就是要难辨恩威喜怒,才能叫臣子又敬又畏。人们只道帝心若渊,深不可测,从未有人敢直面雷霆,向他索要一个答案。
沈清和本可以像任何一个臣子,去想,去猜,再将筹谋放在心里,他是天子近臣,总有一日能在某次的草蛇灰线,心照不宣中知道答案。
横冲直撞,闯到含章殿来,逼问皇帝,消磨圣心恩宠,确实是最愚蠢的做法。
但他就是这样做了。
因为是沈清和。
门外阴云遮天蔽日,雷声轰鸣,内室点了一串灯烛,却也熹微淡若,并不明亮。
萧元政半边正对着自己的脸在光明之中,另外半边吞吃在晦涩中,只余一个灰暗轮廓。
王朝数百年的岁月春秋在脑中呼啸而过,萧元政二十余年的光阴也随之一起卷入这场洪流。在风眼处,他看到了青年坚定的双眼。
喧嚣尽散。
“我曾同你说过,萧家先辈与门阀斡旋百年,什么办法都用过,就是鼎盛之时,也就咱保十几年安宁&ash;&ash;更遑论,萧家,在百年前也是门阀出身。”
沈清和点头,他记得。
正是因此,在这片土地之上,这么多藩王郡王,他只推戴萧元政一人。宗室,本质上与世家并无区别。
越霁说教化百姓是与皇族对着干,自己何曾不知?但他总觉得,就是昭桓帝也在默许他这样做。
“年轻时候,我没有护住幼弟。”
萧元政将巾帕泡进铜盆里,汲取了足够温度后执起青年冰冷的双手,轻轻擦拭。
“现在,朕已经不是孤立的西北王,理应能做到更多。”
沈清和打起精神:“想要怎么做?”
“起兵,荡尽十三州,剿灭世家。”
萧元政动作不停,似乎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。
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发生了,沈清和心中惊骇无以复加,试图劝阻:“陛下,我觉得……”
萧元政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等诸事完毕,朕会写下罪己诏,自请退位,择定的继承人你也见过了。子昭虽然有些毛躁,但是个好孩子,磨砺一番也能继承大统。”
“这个错误终而复始,总要有人了断,朕是一国之君,再合适不过。”
直接把这个地图上的小boss大boss全都刷掉,逢山开路,斩草除根,此后畅行无阻,的确是最爽快的办法。
但这可是……千古骂名啊……
这么多风流名士,费劲做出那些荒诞的事,都只是为了在史书上能留下只言片语的风流美名。萧元政要真这样做了,以后会被唾骂得多难听啊。
沈清和不是这个时代的人,尚且能感受到往后层叠时代凝视下的沉重震慑,何况萧元政根生土长在这里,这么多年孜孜不懈才蓄的这些轻薄美名。